[近現(xiàn)代]司馬遷

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
  少卿足下:
曩者辱賜書,教以慎于接物,推賢進士為務(wù)。
意氣勤勤懇懇,若望仆不相師,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此也。
請略陳固陋。
闕然久不報,幸勿為過。
  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書之功,文史星歷,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yōu)所畜,流俗之所輕也。
假令仆伏法受誅,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蟻何以異?
而世又不與能死節(jié)者比,特以為智窮罪極,不能自免,卒就死耳。
何也?
素所自樹立使然。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用之所趨異也。
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辭令,其次詘體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關(guān)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發(fā)、嬰金鐵受辱,其次毀肌膚、斷肢體受辱,最下腐刑極矣!
傳曰:
“刑不上大夫。
”此言士節(jié)不可不勉勵也。
猛虎在深山,百獸震恐,及在檻阱之中,搖尾而求食,積威約之漸也。
故士有畫地為牢,勢不可入;
削木為吏,議不可對,定計于鮮也。
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膚,受榜箠,幽于圜墻之中。
當(dāng)此之時,見獄吏則頭槍地,視徒隸則心惕息。
何者?
積威約之勢也。
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謂強顏耳,曷足貴乎!
且西伯,伯也,拘于羑里;
李斯,相也,具于五刑;
淮陰,王也,受械于陳;
彭越、張敖,南向稱孤,系獄具罪;
絳侯誅諸呂,權(quán)傾五伯,囚于請室;
魏其,大將也,衣赭衣、關(guān)三木;
季布為朱家鉗奴;
灌夫受辱于居室。
此人皆身至王侯將相,聲聞鄰國,及罪至罔加,不能引決自裁,在塵埃之中。
古今一體,安在其不辱也?
由此言之,勇怯,勢也;
強弱,形也。
審矣,何足怪乎?
夫人不能早自裁繩墨之外,以稍陵遲,至于鞭箠之間,乃欲引節(jié),斯不亦遠乎!
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為此也。
  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念父母,顧妻子;
至激于義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
今仆不幸,早失父母,無兄弟之親,獨身孤立,少卿視仆于妻子何如哉?
且勇者不必死節(jié),怯夫慕義,何處不勉焉!
仆雖怯懦,欲茍活,亦頗識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縲紲之辱哉!
且夫臧獲婢妾,猶能引決,況若仆之不得已乎?
所以隱忍茍活,幽于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
蓋文王拘而演《周易》;
仲尼厄而作《春秋》;
屈原放逐,乃賦《離騷》;
左丘失明,厥有《國語》;
孫子臏腳,《兵法》修列;
不韋遷蜀,世傳《呂覽》;
韓非囚秦,《說難》《孤憤》;
《詩》三百篇,此皆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
此人皆意有所郁結(jié),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
乃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
  仆竊不遜,近自托于無能之辭,網(wǎng)羅天下放失舊聞,略考其行事,綜其終始,稽其成敗興壞之紀(jì),上計軒轅,下至于茲,為十表,本紀(jì)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凡百三十篇。
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
草創(chuàng)未就,會遭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
仆誠以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仆償前辱之責(zé),雖萬被戮,豈有悔哉?
然此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也!
  且負下未易居,下流多謗議。
仆以口語遇遭此禍,重為鄉(xiāng)黨所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復(fù)上父母之丘墓乎?
雖累百世,垢彌甚耳!
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如往。
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fā)背沾衣也。
身直為閨閣之臣,寧得自引深藏于巖穴邪!
故且從俗浮沉,與時俯仰,以通其狂惑。
今少卿乃教之以推賢進士,無乃與仆之私心剌謬乎?
今雖欲自雕琢,曼辭以自飾,無益,于俗不信,適足取辱耳。
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
書不能悉意,故略陳固陋。
  謹再拜。

報任少卿書/報任安書譯文

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少卿足下:像牛馬一樣替人奔走的仆役太史公司馬遷再拜。少卿足下:

曩者辱賜書,教以慎于接物,推賢進士為務(wù),意氣勤勤懇懇。若望仆不相師,而用流俗人之言,仆非敢如此也。仆雖罷駑,亦嘗側(cè)聞長者之遺風(fēng)矣。顧自以為身殘?zhí)幏x,動而見尤,欲益反損,是以獨郁悒而無誰語。諺曰:“誰為為之?孰令聽之?”蓋鐘子期死,伯牙終身不復(fù)鼓琴。何則?士為知己者用,女為說己者容。若仆大質(zhì)已虧缺矣,雖材懷隨和,行若由夷,終不可以為榮,適足以發(fā)笑而自點耳。從前承蒙您給我寫信,教導(dǎo)我用謹慎的態(tài)度在待人接物上,以推舉賢能、引薦人才為己任,情意十分懇切誠摯,好像抱怨我沒有遵從您的教誨,而是追隨了世俗之人的意見。我是不敢這樣做的。我雖然平庸無能,但也曾聽到過德高才俊的前輩遺留下來的風(fēng)尚。只是我自認為身體已遭受摧殘,又處于污濁的環(huán)境之中,每有行動便受到指責(zé),想對事情有所增益,結(jié)果反而自己遭到損害,因此我獨自憂悶而不能向人訴說。俗話說:為誰去做,教誰來聽?鐘子期死了,伯牙便一輩子不再彈琴。這是為什么呢?賢士樂于被了解自己的人所用,女子為喜愛自己的人而打扮。像我這樣的人,身軀已經(jīng)虧殘,即使才能像隨侯珠、和氏璧那樣稀有,品行像許由、伯夷那樣高尚,終究不能把這些當(dāng)做光榮,只不過足以被人恥笑而自取污辱。

書辭宜答,會東從上來,又迫賤事,相見日淺,卒卒無須臾之間,得竭指意。今少卿抱不測之罪,涉旬月,迫季冬,仆又薄從上雍,恐卒然不可為諱,是仆終已不得舒憤懣以曉左右,則長逝者魂魄私恨無窮。請略陳固陋。闕然久不報,幸勿為過。來信本應(yīng)及時答復(fù),剛巧我侍從皇上東巡回來,后又為煩瑣之事所逼迫,能見面的日子很少,我又匆匆忙忙地沒有片刻的閑工夫來詳盡地表達心意。您蒙受意想不到的罪禍,再過一月,臨近十二月,我侍從皇上到雍縣去的日期也迫近了,恐怕突然之間您就會有不幸之事發(fā)生,因而使我終生不能向您抒發(fā)胸中的憤懣,那么與世長辭的靈魂會永遠留下無窮的遺憾。請讓我向您略約陳述淺陋的意見。隔了很長的日子沒有復(fù)信給您,希望您不要責(zé)怪。

仆聞之:修身者,智之符也;愛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義之表也;恥辱者,勇之決也;立名者,行之極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列于君子之林矣。故禍莫憯于欲利,悲莫痛于傷心,行莫丑于辱先,詬莫大于宮刑。刑余之人,無所比數(shù),非一世也,所從來遠矣。昔衛(wèi)靈公與雍渠同載,孔子適陳;商鞅因景監(jiān)見,趙良寒心;同子參乘,袁絲變色:自古而恥之!夫以中材之人,事有關(guān)于宦豎,莫不傷氣,而況于慷慨之士乎!如今朝廷雖乏人,奈何令刀鋸之余,薦天下之豪俊哉!仆賴先人緒業(yè),得待罪輦轂下,二十余年矣。所以自惟:上之,不能納忠效信,有奇策材力之譽,自結(jié)明主;次之,又不能拾遺補闕,招賢進能,顯巖穴之士;外之,不能備行伍,攻城野戰(zhàn),有斬將搴旗之功;下之,不能積日累勞,取尊官厚祿,以為宗族交游光寵。四者無一遂,茍合取容,無所短長之效,可見于此矣。鄉(xiāng)者,仆亦嘗廁下大夫之列,陪外廷末議。不以此時引維綱,盡思慮,今已虧形為掃除之隸,在阘茸之中,乃欲仰首伸眉,論列是非,不亦輕朝廷、羞當(dāng)世之士邪?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我聽到過這樣的說法:一個人如何修身,是判斷他智慧的憑證;能夠自修其身,這是有智慧的憑證。能夠憐愛別人,樂于施舍,這是行仁德的開始。取和予是否得當(dāng),這是衡量義與不義的標(biāo)志??匆粋€人對恥辱采取什么態(tài)度,就可以決斷他是否勇敢。建立好的名聲,這是德行的最高準(zhǔn)則。志士有這五種品德,然后就可以立足于社會,排在君子的行列中了。所以,沒有什么災(zāi)禍比貪圖私利更慘的了。沒有什么悲哀比傷創(chuàng)心靈更為可悲了。沒有什么行為比使先人受辱這件事更丑惡了,沒有什么恥辱比遭受宮刑更嚴(yán)重了。受過宮刑后獲得余生的人,社會地位是沒法比類的,這并非當(dāng)今之世如此,這種情況從開始以來已經(jīng)很久了。從前衛(wèi)靈公與宦官雍渠同坐一輛車子,孔子感到這對他是一種侮辱,便離開衛(wèi)國到陳國去,商鞅通過姓景的太監(jiān)而得以謁見秦孝公,賢士趙良為此擔(dān)憂;太監(jiān)趙談陪坐在漢文帝的車上,袁絲為之臉色大變。自古以來,人們把與刑余之人相并列當(dāng)做一種恥辱。就一般才智的人來說,一旦事情關(guān)系到宦官,沒有不感到傷心喪氣的,更何況氣節(jié)高尚的人呢?如今朝廷雖然缺乏人才,但怎么會讓一個受過刀鋸摧殘之刑的人,來推薦天下的豪杰俊才呢?我憑著先父遺留下來的事業(yè),才能夠在京城任職,到已二十多年了。我常常這樣想:上不能對君王進納忠言,獻出誠實的心意,而有出謀劃策的稱譽,從而得到皇上的信任;其次,又不能給皇上拾取遺漏,補正闕失,招納賢才,推舉能人,使隱居在巖穴中的賢士不至被埋沒;對外,又不能備數(shù)于軍隊之中,參加攻城野戰(zhàn),以建立斬將奪旗的功勞;從最次要的方面來看,又不能積累老資格,在言論方面立功,謀得尊貴的官職,優(yōu)厚的俸祿,來為宗族和朋友爭光。這四個方面沒有哪一方面做出成績,我只能有意地迎合皇上的心意,以保全自己的地位。我沒有些微的建樹,從這四方面就可以看出來了。以前,我也曾夾雜在下大夫的行列,跟在外朝官員的后面發(fā)表一些微不足道的議論。我沒有利用這個機會申張國家的法度,竭盡自己的思慮,到如今已經(jīng)身體殘廢成為打掃污穢的奴隸,處在地位卑賤的人的行列當(dāng)中,還想昂首揚眉,評論是非,不也是輕視朝廷、使當(dāng)世的君子們感到羞恥嗎?唉!唉!像我這樣的人,尚且說什么呢?尚且說什么呢?

且事本末未易明也。仆少負不羈之才,長無鄉(xiāng)曲之譽,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伎,出入周衛(wèi)之中。仆以為戴盆何以望天,故絕賓客之知,忘室家之業(yè),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務(wù)一心營職,以求親媚于主上。而事乃有大謬不然者!而且,事情的前因后果一般人是不容易弄明白的。我在少年的時候就沒有卓越不羈的才華,成年以后也沒有得到鄉(xiāng)里的稱譽,幸虧皇上因為我父親是太史令,使我能夠獲得奉獻微薄才能的機會,出入宮禁之中。我認為頭上頂著盆子就不能望天,所以斷絕了賓客的往來,忘掉了家室的事務(wù),日夜都在考慮全部獻出自己的微不足道的才干和能力,專心供職,以求得皇上的信任和寵幸。但是,事情與愿望違背太大,不是原先所料想的那樣。

夫仆與李陵俱居門下,素非能相善也。趣舍異路,未嘗銜杯酒,接殷勤之余歡。然仆觀其為人,自守奇士,事親孝,與士信,臨財廉,取予義,分別有讓,恭儉下人,常思奮不顧身,以徇國家之急。其素所蓄積也,仆以為有國士之風(fēng)。夫人臣出萬死不顧一生之計,赴公家之難,斯已奇矣。今舉事一不當(dāng),而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孽其短,仆誠私心痛之。且李陵提步卒不滿五千,深踐戎馬之地,足歷王庭,垂餌虎口,橫挑強胡,仰億萬之師,與單于連戰(zhàn)十有余日,所殺過當(dāng)。虜救死扶傷不給,旃裘之君長咸震怖,乃悉征其左、右賢王,舉引弓之民,一國共攻而圍之。轉(zhuǎn)斗千里,矢盡道窮,救兵不至,士卒死傷如積。然陵一呼勞軍,士無不起,躬自流涕,沬血飲泣,更張空弮,冒白刃,北首爭死敵者。陵未沒時,使有來報,漢公卿王侯皆奉觴上壽。后數(shù)日,陵敗書聞,主上為之食不甘味,聽朝不怡。大臣憂懼,不知所出。仆竊不自料其卑賤,見主上慘凄怛悼,誠欲效其款款之愚,以為李陵素與士大夫絕甘分少,能得人之死力,雖古之名將,不能過也。身雖陷敗,彼觀其意,且欲得其當(dāng)而報于漢。事已無可奈何,其所摧敗,功亦足以暴于天下矣。仆懷欲陳之,而未有路,適會召問,即以此指,推言陵之功,欲以廣主上之意,塞睚眥之辭。未能盡明,明主不曉,以為仆沮貳師,而為李陵游說,遂下于理。拳拳之忠,終不能自列。因為誣上,卒從吏議。家貧,貨賂不足以自贖,交游莫救,左右親近不為一言。身非木石,獨與法吏為伍,深幽囹圄之中,誰可告愬者!此真少卿所親見,仆行事豈不然乎?李陵既生降,隤其家聲,而仆又佴之蠶室,重為天下觀笑。悲夫!悲夫!事未易一二為俗人言也。我和李陵都在朝中為官,向來并沒有多少交往,追求和反對的目標(biāo)也不相同,從不曾在一起舉杯飲酒,互相表示友好的感情。但是我觀察李陵的為人,確是個守節(jié)操的不平常之人:奉事父母講孝道,同朋友交往守信用,遇到錢財很廉潔,或取或予都合乎禮義,能分別長幼尊卑,謙讓有禮,恭敬謙卑自甘人下,總是考慮著奮不顧身來赴國家的急難。他歷來積鑄的品德,我認為有國士的風(fēng)度。做人臣的,從出于萬死而不顧一生的考慮,奔赴國家的危難,這已經(jīng)是很少見的了。現(xiàn)今他行事一有不當(dāng),而那些只顧保全自己性命和妻室兒女利益的臣子們,便跟著挑撥是非,夸大過錯,陷人于禍,我確實從內(nèi)心感到沉痛。況且李陵帶領(lǐng)的兵卒不滿五千,深入敵人軍事要地,到達單于的王庭,好像在老虎口上垂掛誘餌,向強大的胡兵四面挑戰(zhàn),面對著億萬敵兵,同單于連續(xù)作戰(zhàn)十多天,殺傷的敵人超過了自己軍隊的人數(shù),使得敵人連救死扶傷都顧不上。匈奴君長都十分震驚恐怖,于是就征調(diào)左、右賢王,出動了所有會開弓放箭的人,舉國上下,共同攻打李陵并包圍他。李陵轉(zhuǎn)戰(zhàn)千里,箭都射完了,進退之路已經(jīng)斷絕,救兵不來,士兵死傷成堆。但是,當(dāng)李陵振臂一呼,鼓舞士氣的時候,兵士沒有不奮起的,他們流著眼淚,一個個滿臉是血,強忍悲泣,拉開空的弓弦,冒著白光閃閃的刀鋒,向北拼死殺敵。當(dāng)李陵的軍隊尚未覆沒的時候,使者曾給朝廷送來捷報,朝廷的公卿王侯都舉杯為皇上慶賀。幾天以后,李陵兵敗的奏書傳來,皇上為此而飲食不甜,處理朝政也不高興。大臣們都很憂慮,害怕,不知如何是好。我私下里并未考慮自己的卑賤,見皇上悲傷痛心,實在想盡一點我那款款愚忠。我認為李陵向來與將士們同甘共苦,能夠換得士兵們拼死效命的行動,即使是古代名將恐怕也沒能超過的。他雖然身陷重圍,兵敗投降,但看他的意思,是想尋找機會報效漢朝。事情已經(jīng)到了無可奈何的地步,但他摧垮、打敗敵軍的功勞,也足以向天下人顯示他的本心了。我內(nèi)心打算向皇上陳述上面的看法,而沒有得到適當(dāng)?shù)臋C會,恰逢皇上召見,詢問我的看法,我就根據(jù)這些意見來論述李陵的功勞,想以此來寬慰皇上的胸懷,堵塞那些攻擊、誣陷的言論。我沒有完全說清我的意思,圣明的君主不深入了解,認為我是攻擊貳師將軍,而為李陵辯解,于是將我交付獄官處罰。我的虔敬和忠誠的心意,始終沒有機會陳述和辯白,被判了誣上的罪名,皇上終于同意了法吏的判決。我家境貧寒,微薄的錢財不足以拿來贖罪,朋友們誰也不出面營救,皇帝左右的親近大臣又不肯替我說一句話。我血肉之軀本非木頭和石塊,卻與執(zhí)法的官吏在一起,深深地關(guān)閉在牢獄之中,我向誰去訴說內(nèi)心的痛苦呢?這些,正是少卿所親眼看見的,我的所作所為難道不正是這樣嗎?李陵投降以后,敗壞了他的家族的名聲,而我接著被置于蠶室,更被天下人所恥笑,可悲?。】杀?!這些事情是不容易逐一地向俗人解釋的。

仆之先非有剖符丹書之功,文史星歷,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yōu)所畜,流俗之所輕也。假令仆伏法受誅,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蟻何以異?而世又不與能死節(jié)者比,特以為智窮罪極,不能自免,卒就死耳。何也?素所自樹立使然也。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用之所趨異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辭令,其次詘體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關(guān)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發(fā)、嬰金鐵受辱,其次毀肌膚、斷肢體受辱,最下腐刑極矣!傳曰“刑不上大夫?!贝搜允抗?jié)不可不勉厲也。猛虎在深山,百獸震恐,及在檻阱之中,搖尾而求食,積威約之漸也。故士有畫地為牢,勢不可入;削木為吏,議不可對,定計于鮮也。今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膚,受榜箠,幽于圜墻之中。當(dāng)此之時,見獄吏則頭搶地,視徒隸則心惕息。何者?積威約之勢也。及以至是,言不辱者,所謂強顏耳,曷足貴乎!且西伯,伯也,拘于羑里;李斯,相也,具于五刑;淮陰,王也,受械于陳;彭越、張敖,南面稱孤,系獄抵罪;絳侯誅諸呂,權(quán)傾五伯,囚于請室;魏其,大將也,衣赭衣,關(guān)三木;季布為朱家鉗奴;灌夫受辱于居室。此人皆身至王侯將相,聲聞鄰國,及罪至罔加,不能引決自裁,在塵埃之中。古今一體,安在其不辱也?由此言之,勇怯,勢也;強弱,形也。審矣,何足怪乎?夫人不能早自裁繩墨之外,以稍陵遲,至于鞭箠之間,乃欲引節(jié),斯不亦遠乎!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為此也。我的祖先沒有剖符丹書的功勞,職掌文獻史料、天文歷法工作的官員,地位接近于算卦、贊禮的人,本是皇上所戲弄并當(dāng)作倡優(yōu)來畜養(yǎng)的人,是世俗所輕視的。假如我伏法被殺,那好像是九牛的身上失掉一根毛,同螻蟻又有什么區(qū)別?世人又不會拿我之死與能殉節(jié)的人相比,只會認為我是智盡無能、罪大惡極,不能免于死刑,而終于走向死路罷了!為什么會這樣呢?這是我向來所從事的職業(yè)以及地位,使人們會這樣地看待自己。人本來就有一死,但有的人死得比泰山還重,有的人死的卻比鴻毛還輕,這是因為他們用死追求的目的不同?。∫粋€人最重要的是不使祖先受辱,其次是不能使身體受辱,其次是不能因自己的臉色不合禮儀而受辱,其次是不能因為自己的言語不當(dāng)而受辱,其次是使肢體受扭曲(長跪、被可捆綁)而受辱,其次是穿上囚服受辱,其次是帶上木枷,遭受杖刑而受辱,其次是被剃光頭發(fā)、頸戴枷鎖而受辱,其次是毀壞肌膚、斷肢截體而受辱,最下等的是宮刑了,侮辱到了極點。古書說刑不上大夫,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對于士大夫的氣節(jié),不可不勸勉鼓勵啊(鼓勵士大夫在犯罪以后勇于自殺,自殺就堅守了士大夫的氣節(jié))。猛虎生活在深山之中,百獸就都震恐,等到它落入陷阱和柵欄之中時,就只得搖著尾巴乞求食物,這是人不斷地使用威力和約束而逐漸使它馴服的。所以,士子看見畫地為牢而決不進入,面對削木而成的假獄吏也決不能接受他的審訊,把思慮計謀定在自我了斷上面。如今我的手腳捆在一起,被木枷鎖住、繩索捆綁,皮肉暴露在外,受著棍打和鞭笞,關(guān)在牢獄之中。在這種時候,看見獄吏就叩頭觸地,看見牢卒就恐懼喘息。這是為什么呢?這是經(jīng)過長時間的威逼約束所造成的形勢。事情已經(jīng)到了這種地步,再談什么不受污辱,那就是人們常說的厚臉皮了,有什么值得尊貴的呢?況且,像西伯姬昌,是諸侯的領(lǐng)袖,曾被拘禁在羑里;李斯,是丞相,也受盡了五刑;淮陰侯韓信,被封為王,卻在陳地被戴上刑具;彭越、張敖被誣告有稱帝野心,被捕入獄并定下罪名;絳侯周勃,曾誅殺諸呂,一時間權(quán)力大于春秋五霸,也被囚禁在請罪室中;魏其侯竇嬰,是一員大將,也穿上了紅色的囚衣,手、腳、頸項都套上了刑具;季布以鐵圈束頸賣身給朱家當(dāng)了奴隸;灌夫被拘于居室而受屈辱。這些人的身份都到了王侯將相的地位,聲名傳揚到鄰國,等到犯了罪而法網(wǎng)加身的時候,不能夠下決心自殺,處在污穢屈辱的地位。古今都是一樣的,哪里能不受辱呢?照這樣說來,勇敢或怯懦,乃是形勢所造成;堅強或懦弱,也是形勢所決定。這是很清楚明白的事了,有什么奇怪的呢?況且人不能早一點在被法律制裁之前就自殺,因此漸漸地衰敗,到了挨打受刑的時候,才想到伸張士大夫的名節(jié),這種愿望和現(xiàn)實不是相距太遠了嗎?古人之所以慎重地對大夫用刑,大概就是因為這個緣故。

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念父母,顧妻子,至激于義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父母,無兄弟之親,獨身孤立,少卿視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節(jié),怯夫慕義,何處不勉焉!仆雖怯懦,欲茍活,亦頗識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縲紲之辱哉!且夫臧獲婢妾,猶能引決,況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隱忍茍活,幽于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人之常情,沒有誰不貪生怕死的,都掛念父母,顧慮妻室兒女。至于那些激憤于正義公理的人當(dāng)然不是這樣,這里有迫不得已的情況。如今我很不幸,早早地失去雙親,又沒有兄弟互相愛護,獨身一人,孤立于世,少卿你看我對妻室兒女又怎樣呢?況且一個勇敢的人不一定要為名節(jié)去死,怯懦的人如果仰慕大義,什么地方不可以勉勵自己去死節(jié)呢?我雖然怯懦軟弱,想茍活在人世,但也稍微懂得區(qū)分棄生就死的界限,哪會自甘沉溺于牢獄生活而忍受屈辱呢?再說奴隸婢妾尚且能夠下決心自殺,何況像我到了這樣不得已的地步!我之所以忍受著屈辱茍且活下來,陷在污濁的監(jiān)獄之中卻不肯死,是遺憾我內(nèi)心的志愿有未達到的,如果平平庸庸地死了,文章就不能在后世顯露。

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底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jié),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乃如左丘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而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古時候雖富貴但名字磨滅不傳的人,多得數(shù)不清,只有那些卓異而不平常的人才在世上著稱。(那就是:)西伯姬昌被拘禁而擴寫《周易》;孔子受困窘而作《春秋》;屈原被放逐,才寫了《離騷》;左丘明失去視力,才有《國語》;孫臏被截去膝蓋骨,《兵法》才撰寫出來;呂不韋被貶謫蜀地,后世才流傳著《呂氏春秋》;韓非被囚禁在秦國,寫出《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都是一些圣賢們抒發(fā)憤慨而寫作的。這些人都是(因為)感情有壓抑郁結(jié)不解的地方,不能實現(xiàn)其理想,所以記述過去的事跡,讓將來的人了解他的志向。就像左丘明沒有了視力,孫臏斷了雙腳,終生不能被人重用,便退隱著書立說來抒發(fā)他們的怨憤,想到活下來從事著作來表現(xiàn)自己的思想。

仆竊不遜,近自托于無能之辭,網(wǎng)羅天下放失舊聞,略考其行事,綜其終始,稽其成敗興壞之紀(jì),上計軒轅,下至于茲,為十表,本紀(jì)十二,書八章,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草創(chuàng)未就,會遭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仆誠以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仆償前辱之責(zé),雖萬被戮,豈有悔哉!然此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也!我私下里也自不量力,用我那不高明的文辭,收集天下散失的歷史傳聞,粗略地考訂其真實性,綜述其事實的本末,推究其成敗盛衰的道理,上自黃帝,下至于當(dāng)今,寫成十篇表,十二篇本紀(jì),八篇書,三十篇世家,七十篇列傳,一共一百三十篇,也是想研究自然現(xiàn)象和人類社會之間的關(guān)系,貫通古往今來變化的脈絡(luò),成為一家的言論。剛開始草創(chuàng)還沒有成書,恰恰遭遇到這場災(zāi)禍,我痛惜這部書不能完成,因此受到最殘酷的刑罰也沒有怨怒之色。我確實想完成這本書,把它(暫時)藏在名山之中,(以后)再傳給跟自己志同道合的人,再讓它廣傳于天下。那么,我便抵償了以前所受的侮辱,即使受再多的侮辱,難道會后悔嗎?然而,這些只能向有見識的人訴說,卻很難向世俗之人講清楚??!

且負下未易居,下流多謗議。仆以口語遇遭此禍,重為鄉(xiāng)黨所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復(fù)上父母之丘墓乎?雖累百世,垢彌甚耳!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fā)背沾衣也!身直為閨閣之臣,寧得自引深藏于巖穴邪?故且從俗浮沉,與時俯仰,以通其狂惑。今少卿乃教以推賢進士,無乃與仆私心剌謬乎?今雖欲自雕琢,曼辭以自飾,無益,于俗不信,適足取辱耳。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書不能悉意,故略陳固陋。謹再拜。再說,戴罪被侮辱的處境是很不容易安生的,地位卑賤的人,往往被人誹謗和議論。我因為多嘴說了幾句話而遭遇這場大禍,更被鄉(xiāng)里之人、朋友羞辱和嘲笑,污辱了祖宗,又有什么顏面再到父母的墳?zāi)股先ゼ罀吣??即使是到百代之后,這污垢和恥辱會更加深重??!因此在肺腑中腸子里每日多次回轉(zhuǎn),在家中心神不定,好像失去了什么東西一樣;出門則不知道往哪兒走。每當(dāng)想到這件恥辱的事,冷汗沒有不從脊背上冒出來而沾濕衣襟的。我已經(jīng)成了宦官,怎么能夠自己引退,深深地在山林巖穴隱居呢?所以只得隨俗浮沉,跟著形勢上下,以表現(xiàn)我狂放和迷惑不明。如今少卿竟教導(dǎo)我要推賢進士,豈不是與我自己的內(nèi)心愿望相違背的嗎?現(xiàn)今我雖然想自我雕飾一番,用美好的言辭來為自己開脫,這也沒有好處,因為世俗之人是不會相信的,只會使我自討侮辱啊。簡單地說,人要到死后的日子,然后是非才能夠論定。書信是不能完全表達心意的,因而只是略微陳述我愚執(zhí)、淺陋的意見罷了。恭敬的拜兩次。

報任少卿書/報任安書賞析

《報任安書》是一篇激切感人的至情散文,是對封建專制的血淚控訴。司馬遷用千回百轉(zhuǎn)之筆,表達了自己的光明磊落之志、憤激不平之氣和曲腸九回之情。辭氣沉雄,情懷慷慨。

全文融議論、抒情、敘事于一體,文情并茂。敘事簡括,都為議論鋪墊,議論之中感情自現(xiàn)?!叭艟排M鲆幻?,與螻蟻何以異!”,抒發(fā)了對社會不公的憤慨;“仆雖怯懦欲茍活,亦頗識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縲紲之辱哉!”,悲切郁悶,溢于言表;“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fā)背沾衣也!”,如泣如訴,悲痛欲絕……富于抒情性的語言,將作者內(nèi)心久積的痛苦與怨憤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如火山爆發(fā),如江濤滾滾。

大量的鋪排,增強了感情抒發(fā)的磅礴氣勢。如敘述腐刑的極辱,從“太上不辱先”以下,十個排比句,竟連用了八個“其次”,層層深入,一氣貫下,最后逼出“最下腐刑極矣”。這類語句,有如一道道閘門,將司馬遷心中深沉的悲憤越蓄越高,越蓄越急,最后噴涌而出,一瀉千里,如排山倒海,撼天動地。

典故的運用,使感情更加慷慨激昂,深沉壯烈。第二段用西伯、李斯、韓信等王侯將相受辱而不自殺的典故,直接引出“古今一體”的結(jié)論,憤激地控訴了包括漢王朝在內(nèi)的封建專制下的酷吏政治;第五段用周文王、孔子、屈原等古圣先賢憤而著書的典故,表現(xiàn)了自己隱忍的苦衷、堅強的意志和奮斗的決心。這些典故,援古證今,明理達情,讓我們更深刻的感受到了作者偉岸的人格和沉郁的感情。

修辭手法的多樣,豐富了感情表達的內(nèi)涵。如“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以下八個迭句,實際隱含著八組對比,同時又兩兩對偶,與排比相結(jié)合,既表明了對歷史上杰出人物歷經(jīng)磨難而奮發(fā)有為的現(xiàn)象的認識,又表明了以他們?yōu)榘駱?,矢志進取、成就偉業(yè)的堅強意志,氣勢雄渾,令人欲悲欲嘆。又如“猛虎在山,百獸震恐……”一句,運用比喻,沉痛控訴了人間暴政對人性的扼殺和扭曲,形象地說明了“士節(jié)”不可以稍加受辱的道理,真是痛徹心脾。其他像引用、夸張、諱飾等修辭手法的運用,都真切的表達出作者跌宕起伏的情感,有時奔放激蕩,不可遏止;有時隱晦曲折,欲言又止,讓我們似乎觸摸到了作者內(nèi)心極其復(fù)雜的矛盾與痛苦。

總之,在《報任安書》中,司馬遷通過富有特色的語言,真切地表達了激揚噴薄的憤激感情,表現(xiàn)出峻潔的人品和偉大的精神,可謂字字血淚,聲聲衷腸,氣貫長虹,催人淚下。前人的評價,“感慨嘯歌有燕趙烈士之風(fēng),憂愁幽思則又直與《離騷》對壘”,實在精辟。

報任少卿書/報任安書譯文

  太史公、愿為您效犬馬之勞的司馬遷謹向您再拜致意。少卿足下:往日承蒙您寫信給我,教導(dǎo)我務(wù)必慎重地待人接物,并推薦賢能之士。情意十分誠懇,似乎是抱怨我沒有照你說的那樣去做,而附和俗人的看法。我并非如此。請允許我談?wù)勛约汗倘陕南敕?。長時間沒有答復(fù)你,希望你不要責(zé)怪。
  就人的本性而言,沒有不貪生厭死的,(難免要)懷念父母和妻子兒女;至于為正義和公理所激奮的人,則不是這樣,那是因為有所不得已的緣故。現(xiàn)在我不幸,早年失去了父母,(又)沒有親兄弟,獨自一人,至于對妻子兒女怎么樣,少卿是看得出來的吧?況且勇士不一定死于名節(jié),而怯懦的人仰慕道義,則隨時隨地都可以勉勵自己不受辱。我雖然怯懦,想茍全性命,卻很懂得舍生取義的道理,何至于甘心接受繩捆索綁的侮辱呢!再說,奴婢侍妾一類人,尚且能自殺(而不受辱),何況我是不得已???我之所以含垢忍辱,茍且偷生,情愿被囚禁在糞土一般的牢獄之中,是因為我的心愿尚未完全實現(xiàn),恥于默默無聞而死,而文采不能顯露給后世的人們。
  古代擁有財富、尊位而姓名埋沒的人,不可勝數(shù),只有卓越超群的人才為后人所稱道。文王被拘禁在里時推演了《周易》;孔子在困窮的境遇中編寫了《春秋》;屈原被流放后創(chuàng)作了《離騷》;左丘明失明后寫出了《國語》;孫臏被砍去了膝蓋骨,編著了《兵法》;呂不韋被貶放到蜀地,有《呂氏春秋》流傳世上;韓非被囚禁在秦國,寫下了《說難》《孤憤》;(至于)《詩經(jīng)》三百篇,也大多是圣賢們?yōu)槭惆l(fā)郁憤而寫出來的。所有這些作者都是心中感到抑郁不舒暢,他們的思想觀念不被當(dāng)時的人們接受,所以敘述所經(jīng)歷的事情,期望將來有了解他的人。例如左丘明眼瞎了,孫臏的腿斷了,畢竟不能為世所用,(于是)回家著書,抒發(fā)心中的郁憤,想留下文字來表現(xiàn)自己的思想。
  我不自量力,近來將自己的心愿寄托在無用的言辭上,搜集世上散失的文獻,粗略地考證歷史人物的所作所為,統(tǒng)觀他們由始至終的過程,考查他們成功、失敗、興起、衰敗的規(guī)律,上起軒轅黃帝,下到如今,寫成表十篇,本紀(jì)十二篇,書八章,世家三十篇,列傳七十篇,共計一百三十篇。也想用來探究天道和人事的規(guī)律,弄清從古至今的歷史發(fā)展過程,成就一家的學(xué)說。(此書)已經(jīng)起草,尚未完成,就碰上這樁禍?zhǔn)?,惋惜它沒有寫成,因此寧愿接受宮刑而沒有怨怒的表情。我確實想完成這本書,把它(暫時)藏在名山之中,(以后)再傳給跟自己志同道合的人,使它流行于大都會,這樣我就補償了前番下獄受刑所遭到的侮辱,即使一萬次遭到殺戮,哪里有悔恨呢!可是,這番話只能說給有見識的人聽,對俗人就難說了。
  況且,在負罪的情況下不容易處世,身處卑賤,受到的非議和指責(zé)也就很多。我因為(對皇帝)說話(不謹慎)而遭到這樁禍?zhǔn)拢钌畹乇秽徖锿l(xiāng)所恥笑,以致先人蒙受污辱,還有什么顏面再為父母掃墓呢?即使再過一百代,也只是恥辱更甚而已!因此我心思重重,極為痛苦,在家時總是恍恍惚惚,好像丟失了什么,出外時又不知要到什么地方去。每想到這樁奇恥大辱,沒有一次不是汗流浹背,將衣濕透!我現(xiàn)在身為皇宮里的小臣,怎么能離開皇宮去過山居穴處的隱士生活呢?所以,我只好隨波逐流,按照時代的風(fēng)氣行事,用來抒發(fā)內(nèi)心的悲憤。如今少卿卻教導(dǎo)我推薦賢能之士,這豈不跟我私下的愿望相違背嗎?盡管我(也)想打扮自己,用美妙的言辭粉飾自己,這也沒有好處,因為世俗之人是不會相信的,只會使我自討侮辱啊??傊?,到死的那一天,然后是非才能夠有個定論。這封信不能詳盡地表達我的意思,(只能)簡略地說說一些固塞而鄙陋的想法。謹再次致意。

報任少卿書/報任安書文言現(xiàn)象

通假字
其次詘體受辱。詘,通“屈”,彎曲。
其次剔毛發(fā)。剔,通“剃”,動詞。
其次關(guān)木索,被箠楚受辱。關(guān),同“貫”,套上。 箠,同“棰”,杖。
見獄吏則頭槍地。槍,通“搶”,撞擊。
及以至是。以,通“已”
及罪至罔加。罔,通“網(wǎng)”,法網(wǎng)。
大底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底,通“抵” ,大抵,大都。
8思垂空文以自見。見,通“現(xiàn)”,表現(xiàn)。
9網(wǎng)羅天下放失舊聞。失,通“佚”
放失舊聞。失,通“佚”,散亂的文獻。
則仆償前辱之責(zé)。責(zé),通“債”,債務(wù)。
古者富貴而名摩滅。摩,通“磨”。
權(quán)傾五伯。伯, 通“霸”。
具于五刑。具,通“俱”。
曷足貴乎。曷,通“何”。
幽于圜墻之中。圜,通“圓”。
稽其成敗興壞之紀(jì)。紀(jì),通“記”,歷史記錄。

詞類活用
孫子臏腳:名詞作動詞,古代剔去膝蓋骨的酷刑
以污辱先人:形容詞作使動用法,使……受辱
倡優(yōu)所畜:名詞作狀語, 像樂師、優(yōu)伶一樣
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書之功:名詞作狀語, 用朱砂
故述往事,思來者:動詞作使動用法,使.……思考
請略陳固陋:形容詞作名詞,固執(zhí)鄙陋的意見
衣赭衣:名詞作動詞,穿上
流俗之所輕也:形容詞作動詞,輕視
幸勿為過:名詞作動詞,責(zé)怪,責(zé)備
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言:名詞作狀語,像牛馬一樣
曩者辱賜書:使動用法,使……蒙受恥辱
百獸震恐:使動用法,使……害怕

特殊句式
被動句
(1)幽于糞土之中而不辭者。
(2)其次詘體受辱。
省略句、判斷句
(1)《詩》三百篇,大底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
(2)且西伯,伯也。
(3)倡優(yōu)所畜,流俗之所輕也。
(五)狀語后置句
(1)鄙陋沒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
(2)權(quán)傾五伯,囚于請室。
(3)幽于圜墻之中
賓語前置句
(1)若望仆不相師
重點翻譯句
《詩》三百篇,大氐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
《詩經(jīng)》共三百篇,大都是圣人賢士為抒發(fā)憤懣之情而寫作的。
2.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
也就是想要探究自然和人間的關(guān)系,弄通由古至今的變化規(guī)律,自成一家之見解。
3.雖萬被戮,豈有悔哉!
即使被千刀萬剮,我難道會后悔嗎?
4.假令仆伏法受誅,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蟻何異?
假如我受到法律的制裁被殺,就像在九頭牛身上去掉一根牛毛,與殺死一只螻蟻有什么區(qū)別呢?
5.故士有畫地為牢,士不可入;削木為吏,議不可對,定計于鮮也。
所以,在地上劃圈為牢,氣節(jié)之士勢必不肯進去;用木頭削成獄吏,氣節(jié)之士也認為不可受它審訊,拿定主意在受辱之前自殺。
6.仆雖怯懦,欲茍活,亦頗識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縲紲之辱哉!
我雖然怯弱,想茍活偷生,但也知道舍生就死,怎么會自甘沉溺于牢獄的侮辱之中呢?
7.今雖欲自雕琢,曼辭以自飾,無益于俗,不信,祗取辱耳。
時至今日,我即使想要修飾打扮,用美好的言辭為自己解脫也無濟于事,一般人不會相信,只不過自取侮辱罷了。

一詞多義
1.勝
(1)勝任。能夠承擔(dān)或承受。
(2)不可勝記。盡。
(3)百戰(zhàn)百勝。勝利。
(4)引人入勝。優(yōu)美的。
2.再
(1)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兩次。
(2)青春不再。再繼續(xù),再出現(xiàn)。
3.厥
(1)思厥先祖父。他的。
(2)大放厥詞。別的。
(3)厥有《國語》。于是,就,才。
4.焉
(1)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疑問代詞,怎么。
(2)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語氣詞。
(3)積土成山,風(fēng)雨興焉。兼詞,在那里。
5.非
(1)死日然后是非乃定。錯誤,不對。
(2)無可厚非。反對,責(zé)備。
6.就
(1)亦頗識去就之分矣。 赴死。
(2)草創(chuàng)未就。 完成。
(3)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靠近,引申為承受。
7.望
(1)若望仆不相師。 怨恨。
(2)日夜望將軍至。期望。
(3)七月既望。農(nóng)歷每月十五日。
(4)吾嘗跂而望矣。向遠處看。
(5)以絕秦望。 念頭.
(6)名門望族。有聲望的。

古今異義
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
再:古義:兩次 今義:第二次
古義:謙詞,像牛馬一樣供人驅(qū)使的人。
今義:牛馬走路。
意氣勤勤懇懇。
古義:情意誠摯懇切。
今義:勤勞而踏實。
夫人情莫不貪生惡死。
古義:兩個詞,夫為語氣詞。
今義:對已婚女人的稱呼。
念父母,顧妻子。
古義:妻子和兒女。
今義:配偶。
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
古義:形容詞,不同尋常。
今義:表程度的副詞,相當(dāng)于“很”、“非?!?。
下流多謗議。
古義:處于卑賤的地位。
今義:1.下游
2.行為不符合道德準(zhǔn)則
意氣勤勤懇懇。
古義:心意,情意。
今義:意志和氣概:志趣和性格。
至激于義理者不然。
古義:正義和真理
今義:言論或文章的內(nèi)容和道理
恨私心有所不盡
恨:古義:遺憾
今義:怨,仇視
私心:古義:自己的志愿
今義:為自己打算的念頭
大底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
古義:抒發(fā)憤懣
今義:決心努力
仆以口語遇遭此禍
古義:言論
今義:與“書面語”相對
素所自樹立使然也
古義:立身于世
今義:1.建立 2.直立,豎立
何至自沉溺縲紲之辱哉
古義:陷身
今義:陷入不良境地

虛詞

(1)及以至是(通“已”)
(2)仆以口語遇遭此禍(介詞,因為)
(3)退論書策以舒其憤(連詞,來)
(4)重為鄉(xiāng)黨所戮笑,以污辱先人(連詞,以致)
(5)今少卿乃教以推賢進士(介詞,用)
(6)夫人不能早自裁繩墨之外,以稍陵遲(連詞,因而)

(1)為十表,本紀(jì)十二(動詞,寫成)
(2)季布為朱家鉗奴(動詞,做了)
(3)削木為吏,議不可對(動詞,當(dāng)作)
(4)然此可為智者道(介詞,給,替)
(5)古人所以重施刑于大夫者,殆為此也(介詞,因為)
(6)重為鄉(xiāng)黨所笑(介詞,被)

(1)且勇者不必死節(jié)(連詞,況且)
(2)且從俗浮沉,與時俯仰(副詞,暫且,姑且)
(3)且西伯,伯也(連詞,再說)

(1)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介詞,比)
(2)幽于圜墻之中(介詞,在)
(3)至激于義理者不然(介詞,被)
(4)少卿視仆于妻子何如哉(介詞,對)
(5)無益于俗(介詞,對)

(1)今少卿乃教以推賢進士(副詞,卻,竟然)
(2)乃欲引節(jié),斯不亦遠乎(副詞,才)
(3)然后是非乃定(副詞,才)
(4)至激于義理者不然,乃有所不得已也(動詞,是)

(1)至激于義理者不然(代詞,這樣)
(2)然此可為智者道(連詞,表示轉(zhuǎn)折)
(3)闕然久不報(形容詞詞尾,……的樣子)

報任少卿書/報任安書背景

  司馬遷三十八歲時,繼父職為太史令。四十七歲時以李陵事下獄,受宮刑。出獄后,為中書謁者令?!稘h書·司馬遷傳》:謂“遷既被刑之后,為中書令,尊寵,任職事”。中書令職,掌領(lǐng)導(dǎo)尚書出入奏事,是宮廷中機要職務(wù)?!秷笕伟矔肥窃谒沃袝顣r寫的。此篇是司馬遷寫給其友人任安的一封回信。司馬遷因李陵之禍處以宮刑,出獄后任中書令,表面上是皇帝近臣,實則近于宦官,為士大夫所輕賤。任安此時曾寫信給他,希望他能“推賢進士”。司馬遷由于自己的遭遇和處境,感到很為難,所以一直未能復(fù)信。后任安因罪下獄,被判死刑,司馬遷才給他寫了這封回信,后載于《漢書》本傳。司馬遷在此信中以無比激憤的心情,向朋友、也是向世人訴說了自己因李陵之禍所受的奇恥大辱,傾吐了內(nèi)心郁積已久的痛苦與憤懣,大膽揭露了朝廷大臣的自私,甚至還不加掩飾地流露了對漢武帝是非不辨、刻薄寡恩的不滿。信中還委婉述說了他受刑后“隱忍茍活”的一片苦衷。為了完成《史記》的著述,司馬遷所忍受的屈辱和恥笑,絕非常人所能想象。但他有一條非常堅定的信念,死要死得有價值,要“重于泰山”。所以,不完成《史記》的寫作,絕不能輕易去死,即使一時被人誤解也在所不惜。就是這樣的信念支持他在“腸一日而九回”的痛苦掙扎中頑強地活了下來,忍辱負重,堅忍不拔,終于實現(xiàn)了他的夙愿,完成了他的大業(yè)。

  任少卿名安,滎陽人。曾任益州刺史、北軍使者護軍?!妒酚洝肪硪话偎摹短锸鍌鳌泛蟾接旭蚁壬a的《任安傳》。任安是司馬遷的朋友,曾經(jīng)寫信給司馬遷,叫他利用中書令的地位“推賢進士”。過了很久,司馬遷給他回了這封信。此信寫于武帝太始四年十一月(公元前93年,這年司馬遷53歲)。當(dāng)時任安因事下獄,狀況危險,所以書信中慮及任安的死。在任安為北軍使者護軍的時候,因他在太子劉據(jù)“造反”時采取了袖手旁觀的做法,其實太子并非真反只是因“巫蠱事件”被冤枉沒辦法了,想殺江充以自保。

  關(guān)于任安的說法,上述可謂為一說。但亦有其他說法,即任安為北軍使者護軍時,因其在太子劉據(jù)造反時采取了“持兩端”做法,而為漢武處死。在此時,任安希圖以“推賢進士為名,要求時任中書令的司馬遷給予幫助。而司馬遷因為自己的處境很難幫他這個忙,便寫了這封報任安書。這才是為什么司馬遷在任安臨刑前給其寫信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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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司馬遷
司馬遷[近現(xiàn)代]

司馬遷(前145年或前135年-不可考),字子長,夏陽(今陜西韓城南)人。西漢史學(xué)家、散文家。他以其“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史識創(chuàng)作了中國第一部紀(jì)傳體通史《史記》(原名《太史公書》)。被公認為是中國史書的典范,該書記載了從上古傳說中的黃帝時期,到漢武帝元狩元年,長達3000多年的歷史,是“二十五史”之首,被魯迅譽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 更多

司馬遷的詩(共24首詩)
  • 《陳涉世家》
      陳勝者,陽城人也,字涉。
    吳廣者,陽夏人也,字叔。
    陳涉少時,嘗與人傭耕,輟耕之壟上,悵恨久之,曰:
    “茍富貴,無相忘。
    ”傭者笑而應(yīng)曰:
    “若為傭耕,何富貴也?
    ”陳涉太息曰:
    “嗟乎!
    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
    ”   二世元年七月,發(fā)閭左適戍漁陽,九百人屯大澤鄉(xiāng)。
    陳勝﹑吳廣皆次當(dāng)行,為屯長。
    會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
    失期,法皆斬。
    陳勝﹑吳廣乃謀曰:
    “今亡亦死,舉大計亦死;
    等死,死國可乎?
    ”陳勝曰:
    “天下苦秦久矣。
    吾聞二世少子也,不當(dāng)立,當(dāng)立者乃公子扶蘇。
    扶蘇以數(shù)諫故,上使外將兵。
    今或聞無罪,二世殺之。
    百姓多聞其賢,未知其死也。
    項燕為楚將,數(shù)有功,愛士卒,楚人憐之。
    或以為死,或以為亡。
    今誠以吾眾詐自稱公子扶蘇﹑項燕,為天下唱,宜多應(yīng)者。
    ”吳廣以為然。
    乃行卜。
    卜者知其指意,曰:
    “足下事皆成,有功。
    然足下卜之鬼乎!
    ”陳勝﹑吳廣喜,念鬼,曰:
    “此教我先威眾耳。
    ”乃丹書帛曰“陳勝王”,置人所罾zēng魚腹中。
    卒買魚烹食,得魚腹中書,固以怪之矣。
    又間令吳廣之次所旁叢祠中,夜篝火,狐鳴呼曰:
    “大楚興,陳勝王。
    ”卒皆夜驚恐。
    旦日,卒中往往語,皆指目陳勝。
      吳廣素愛人,士卒多為用者。
    將尉醉,廣故數(shù)言欲亡,忿恚尉,令辱之,以激怒其眾。
    尉果笞廣。
    尉劍挺,廣起,奪而殺尉。
    陳勝佐之,并殺兩尉。
    召令徒屬曰:
    “公等遇雨,皆已失期,失期當(dāng)斬。
    藉第令毋斬,而戍死者固十六七。
    且壯士不死即已,死即舉大名耳,王侯將相寧nìng有種乎!
    ”徒屬皆曰:
    “敬受命。
    ”乃詐稱公子扶蘇﹑項燕,從民欲也。
    袒右,稱大楚。
    為壇而盟,祭以尉首。
    陳勝自立為將軍,吳廣為都尉。
    攻大澤鄉(xiāng),收而攻蘄qí。
    蘄下,乃令符離人葛嬰將兵徇蘄以東。
    攻铚、酂、苦、柘、譙皆下之。
    行收兵。
    比至陳,車六七百乘,騎千余,卒數(shù)萬人。
    攻陳,陳守令皆不在,獨守丞與戰(zhàn)譙門中。
    弗勝,守丞死,乃入據(jù)陳。
    數(shù)日,號令召三老﹑豪杰與皆來會計事。
    三老﹑豪杰皆曰:
    “將軍身被堅執(zhí)銳,伐無道,誅暴秦,復(fù)立楚國之社稷jì,功宜為王。
    ”陳涉乃立為王,號為張楚。
    當(dāng)此時,諸郡縣苦秦吏者,皆刑其長吏,殺之以應(yīng)陳涉。
    乃以吳叔為假王,監(jiān)諸將以西擊滎陽。
    令陳人武臣、張耳、陳馀徇趙地,令汝陰人鄧宗徇九江郡。
    當(dāng)此時,楚兵數(shù)千人為聚者,不可勝數(shù)。
      葛嬰至東城,立襄強為楚王。
    嬰后聞陳王已立,因殺襄強,還報。
    至陳,陳王誅殺葛嬰。
    陳王令魏人周市北徇魏地。
    吳廣圍滎陽。
    李由為三川守,守滎陽,吳叔弗能下。
    陳王征國之豪杰與計,以上蔡人房君蔡賜為上柱國。
      周文,陳之賢人也,嘗為項燕軍視日,事春申君,自言習(xí)兵,陳王與之將軍印,西擊秦。
    行收兵至關(guān),車千乘,卒數(shù)十萬,至戲,軍焉。
    秦令少府章邯免酈山徒﹑人奴產(chǎn)子生,悉發(fā)以擊楚大軍,盡敗之。
    周文敗,走出關(guān),止次曹陽二三月。
    章邯追敗之,復(fù)走次澠池十余日。
    章邯擊,大破之。
    周文自剄,軍遂不戰(zhàn)。
      武臣到邯鄲,自立為趙王,陳馀為大將軍,張耳、召騷為左右丞相。
    陳王怒,捕系武臣等家室,欲誅之。
    柱國曰:
    “秦未亡而誅趙王將相家屬,此生一秦也。
    不如因而立之。
    ”陳王乃遣使者賀趙,而徙系武臣等家屬宮中,而封耳子張敖為成都君,趣趙兵,亟入關(guān)。
    趙王將相相與謀曰:
    “王王趙,非楚意也。
    楚已誅秦,必加兵於趙。
    計莫如毋西兵,使使北徇燕地以自廣也。
    趙南據(jù)大河,北有燕、代,楚雖勝秦,不敢制趙。
    若楚不勝秦,必重趙。
    趙乘秦之弊,可以得志于天下。
    ”趙王以為然,因不西兵,而遣故上谷卒史韓廣將兵北徇燕地。
      燕故貴人豪杰謂韓廣曰:
    “楚已立王,趙又已立王。
    燕雖小,亦萬乘之國也,原將軍立為燕王。
    ”韓廣曰:
    “廣母在趙,不可。
    ”燕人曰:
    “趙方西憂秦,南憂楚,其力不能禁我。
    且以楚之彊,不敢害趙王將相之家,趙獨安敢害將軍之家!
    ”韓廣以為然,乃自立為燕王。
    居數(shù)月,趙奉燕王母及家屬歸之燕。
      當(dāng)此之時,諸將之徇地者,不可勝數(shù)。
    周市北徇地至狄,狄人田儋殺狄令,自立為齊王,以齊反擊周市。
    市軍散,還至魏地,欲立魏后故寧陵君咎為魏王。
    時咎在陳王所,不得之魏。
    魏地已定,欲相與立周市為魏王,周市不肯。
    使者五反,陳王乃立寧陵君咎為魏王,遣之國。
    周市卒為相。
      將軍田臧等相與謀曰:
    “周章軍已破矣,秦兵旦暮至,我圍滎陽城弗能下,秦軍至,必大敗。
    不如少遺兵,足以守滎陽,悉精兵迎秦軍。
    今假王驕,不知兵權(quán),不可與計,非誅之,事恐敗。
    ”因相與矯王令以誅吳叔,獻其首于陳王。
    陳王使使賜田臧楚令尹印,使為上將。
    田臧乃使諸將李歸等守滎陽城,自以精兵西迎秦軍于敖倉。
    與戰(zhàn),田臧死,軍破。
    章邯進兵擊李歸等滎陽下,破之,李歸等死。
      陽城人鄧說將兵居郯,章邯別將擊破之,鄧說軍散走陳。
    铚人伍徐將兵居許,章邯擊破之,伍徐軍皆散走陳。
    陳王誅鄧說。
      陳王初立時,陵人秦嘉﹑铚人董譄﹑符離人朱雞石﹑取慮人鄭布﹑徐人丁疾等皆特起,將兵圍東海守慶于郯。
    陳王聞,乃使武平君畔為將軍,監(jiān)郯下軍。
    秦嘉不受命,嘉自立為大司馬,惡屬武平君。
    告軍吏曰:
    “武平君年少,不知兵事,勿聽!
    ”因矯以王命殺武平君畔。
      章邯已破伍徐,擊陳,柱國房君死。
    章邯又進兵擊陳西張賀軍。
    陳王出監(jiān)戰(zhàn),軍破,張賀死。
      臘月,陳王之汝陰,還至下城父,其御莊賈殺以降秦。
    陳勝葬碭,謚曰隱王。
      陳王故涓人將軍呂臣為倉頭軍,起新陽,攻陳下之,殺莊賈,復(fù)以陳為楚。
      初,陳王至陳,令铚人宋留將兵定南陽,入武關(guān)。
    留已徇南陽,聞陳王死,南陽復(fù)為秦。
    宋留不能入武關(guān),乃東至新蔡,遇秦軍,宋留以軍降秦。
    秦傳留至咸陽,車裂留以徇。
      秦嘉等聞陳王軍破出走,乃立景駒為楚王,引兵之方與,欲擊秦軍定陶下。
    使公孫慶使齊王,欲與并力俱進。
    齊王曰:
    “聞陳王戰(zhàn)敗,不知其死生,楚安得不請而立王!
    ”公孫慶曰:
    “齊不請楚而立王,楚何故請齊而立王!
    且楚首事,當(dāng)令于天下。
    ”田儋誅殺公孫慶。
      秦左右校復(fù)攻陳,下之。
    呂將軍走,收兵復(fù)聚。
    鄱盜當(dāng)陽君黥布之兵相收,復(fù)擊秦左右校,破之青波,復(fù)以陳為楚。
    會項梁立懷王孫心為楚王。
      陳勝王凡六月。
    已為王,王陳。
    其故人嘗與傭耕者聞之,之陳,扣宮門曰:
    “吾欲見涉。
    ”宮門令欲縛之。
    自辯數(shù),乃置,不肯為通。
    陳王出,遮道而呼涉。
    陳王聞之,乃召見,載與俱歸。
    入宮,見殿屋帷帳,客曰:
    “夥頤!
    涉之為王沉沉者!
    ”楚人謂多為伙,故天下傳之,夥涉為王,由陳涉始。
    客出入愈益發(fā)舒,言陳王故情。
    或說陳王曰:
    “客愚無知,顓妄言,輕威。
    ”陳王斬之。
    諸陳王故人皆自引去,由是無親陳王者。
    陳王以朱房為中正,胡武為司過,主司群臣。
    諸將徇地,至,令之不是者,系而罪之,以苛察為忠。
    其所不善者,弗下吏,輒自治之。
    陳王信用之。
    諸將以其故不親附,此其所以敗也。
      陳勝雖已死,其所置遣侯王將相竟亡秦,由涉首事也。
    高祖時為陳涉置守頉三十家碭,至今血食。
      褚先生曰:
    地形險阻,所以為固也;
    兵革刑法,所以為治也。
    猶未足恃也。
    夫先王以仁義為本,而以固塞文法為枝葉,豈不然哉!
    吾聞賈生之稱曰:
      “秦孝公據(jù)肴函之固,擁雍州之地,君臣固守,以窺周室,有席卷天下、包舉宇內(nèi)、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
    當(dāng)是時也,商君佐之,內(nèi)立法度,務(wù)耕織,修守戰(zhàn)之具;
    外連衡而斗諸侯。
    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孝公既沒,惠文、武、昭蒙故業(yè)因遺策,南取漢中,西舉巴蜀,東割膏腴之地,收要害之郡。
    諸侯恐懼,會盟而謀弱秦,不愛珍器、重寶、肥饒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從締交,相與為一。
    當(dāng)此之時,齊有孟嘗,趙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
    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寬厚而愛人,尊賢而重士,約從離橫,兼韓、魏、燕、趙、宋、衛(wèi)、中山之眾。
    于是六國之士,有寧越、徐尚、蘇秦、杜赫之屬為之謀,齊明、周最、陳軫、召滑、樓緩、翟景、蘇厲、樂毅之徒通其意,吳起、孫臏、帶佗、倪良、王廖、田忌、廉頗、趙奢之倫制其兵。
    嘗以十倍之地,百萬之眾,叩關(guān)而攻秦。
    秦人開關(guān)而延敵,九國之師逡巡遁逃而不敢進。
    秦?zé)o亡矢遺鏃之費,而天下諸侯已困矣。
    于是從散約解,爭割地以賂秦。
    秦有余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尸百萬,流血飄櫓。
    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
    強國請服,弱國入朝。
      “施及孝文王、莊襄王,享國之日淺,國家無事。
      “及至始皇,奮六世之余烈,振長策而御宇內(nèi),吞二周而亡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執(zhí)敲樸以鞭笞天下,威振四海。
    南取百越之地,以為桂林、象郡。
    百越之君,俯首系頸,委命下吏。
    乃使蒙恬北筑長城而守藩籬,卻匈奴七百余里。
    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不敢彎弓而報怨。
    于是廢先王之道,燔百家之言,以愚黔首;
    隳名城,殺豪俊,收天下之兵聚之咸陽,銷鋒鍉,鑄以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
    然后踐華為城,因河為池,據(jù)億丈之城、臨不測之溪以為固。
    良將勁駑,守要害之處;
    信臣精卒,陳利兵而誰何。
    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為關(guān)中之固,金城千里,子孫帝王萬世之業(yè)也。
      “始皇既沒,余威震于殊俗。
    然陳涉甕牖繩樞之子,氓隸之人,而遷徙之徒也;
    材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賢,陶朱、猗頓之富。
    躡足行伍之間,倔起阡陌之中,率罷散之卒,將數(shù)百之眾,轉(zhuǎn)而攻秦,斬木為兵,揭竿為旗,天下云集而響應(yīng),贏糧而景從。
    山東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肴函之固,自若也;
    陳涉之位,非尊于齊、楚、燕、趙、韓、魏、宋、衛(wèi)、中山之君也;
    鋤耰棘矜,不铦于鉤戟長鎩也;
    適戍之眾,非抗于九國之師也;
    深謀遠慮,行軍用兵之道,非及向時之士也。
    然而成敗異變,功業(yè)相反。
    試使山東之國與陳涉度長絜大,比權(quán)量力,則不可同年而語矣。
    然秦以區(qū)區(qū)之地,致萬乘之勢,序八州而朝同列,百有余年矣。
    然后以六合為家,肴函為宮。
    一夫作難而七廟隳,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者,何也?
    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
    ”   【索隱述贊】天下匈匈,海內(nèi)乏主,掎鹿?fàn)幗荩盀蹼继帯?br>陳勝首事,厥號張楚。
    鬼怪是憑,鴻鵠自許。
    葛嬰東下,周文西拒。
    始親朱房,又任胡武。
    伙頤見殺,腹心不與。
    莊賈何人,反噬城父!
    查看譯文
  • 《鴻門宴》
    沛公軍霸上,未得與項羽相見。
    沛公左司馬曹無傷使人言于項羽曰:
    “沛公欲王關(guān)中,使子嬰為相,珍寶盡有之。
    ”項羽大怒曰:
    “旦日饗士卒,為擊破沛公軍!
    ”當(dāng)是時,項羽兵四十萬,在新豐鴻門;
    沛公兵十萬,在霸上。
    范增說項羽曰:
    “沛公居山東時,貪于財貨,好美姬。
    今入關(guān),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此其志不在小。
    吾令人望其氣,皆為龍虎,成五彩,此天子氣也。
    急擊勿失!
    ”  楚左尹項伯者,項羽季父也,素善留侯張良。
    張良是時從沛公,項伯乃夜馳之沛公軍,私見張良,具告以事,欲呼張良與俱去,曰:
    “毋從俱死也。
    ”張良曰:
    “臣為韓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義,不可不語。
    ”  良乃入,具告沛公。
    沛公大驚,曰:
    “為之奈何?
    ”張良曰:
    “誰為大王此計者?
    ”曰:
    “鯫生說我曰:
    ‘距關(guān),毋內(nèi)諸侯,秦地可盡王也。
    ’故聽之。
    ”良曰:
    “料大王士卒足以當(dāng)項王乎?
    ”沛公默然,曰:
    “固不如也。
    且為之奈何?
    ”張良曰:
    “請往謂項伯,言沛公不敢背項王也。
    ”沛公曰:
    “君安與項伯有故?
    ”張良曰:
    “秦時與臣游,項伯殺人,臣活之;
    今事有急,故幸來告良。
    ”沛公曰:
    “孰與君少長?
    ”良曰:
    “長于臣。
    ”沛公曰:
    “君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
    ”張良出,要項伯。
    項伯即入見沛公。
    沛公奉卮酒為壽,約為婚姻,曰:
    “吾入關(guān),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庫,而待將軍。
    所以遣將守關(guān)者,備他盜之出入與非常也。
    日夜望將軍至,豈敢反乎!
    愿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
    ”項伯許諾,謂沛公曰:
    “旦日不可不蚤自來謝項王。
    ”沛公曰:
    “諾。
    ”于是項伯復(fù)夜去,至軍中,具以沛公言報項王,因言曰:
    “沛公不先破關(guān)中,公豈敢入乎?
    今人有大功而擊之,不義也。
    不如因善遇之。
    ”項王許諾。
      沛公旦日從百余騎來見項王,至鴻門,謝曰:
    “臣與將軍戮力而攻秦,將軍戰(zhàn)河北,臣戰(zhàn)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關(guān)破秦,得復(fù)見將軍于此。
    今者有小人之言,令將軍與臣有卻……”項王曰:
    “此沛公左司馬曹無傷言之;
    不然,籍何以至此。
    ”項王即日因留沛公與飲。
    項王、項伯東向坐,亞父南向坐。
    亞父者,范增也。
    沛公北向坐,張良西向侍。
    范增數(shù)目項王,舉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項王默然不應(yīng)。
    范增起,出召項莊,謂曰:
    “君王為人不忍。
    若入前為壽,壽畢,請以劍舞,因擊沛公于坐,殺之。
    不者,若屬皆且為所虜。
    ”莊則入為壽。
    壽畢,曰:
    “君王與沛公飲,軍中無以為樂,請以劍舞。
    ”項王曰:
    “諾。
    ”項莊拔劍起舞,項伯亦拔劍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莊不得擊。
      于是張良至軍門見樊噲。
    樊噲曰:
    “今日之事何如?
    ”良曰:
    “甚急!
    今者項莊拔劍舞,其意常在沛公也。
    ”噲曰:
    “此迫矣!
    臣請入,與之同命。
    ”噲即帶劍擁盾入軍門。
    交戟之衛(wèi)士欲止不內(nèi),樊噲側(cè)其盾以撞,衛(wèi)士仆地,噲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視項王,頭發(fā)上指,目眥盡裂。
    項王按劍而跽曰:
    “客何為者?
    ”張良曰:
    “沛公之參乘樊噲者也。
    ”項王曰:
    “壯士,賜之卮酒。
    ”則與斗卮酒。
    噲拜謝,起,立而飲之。
    項王曰:
    “賜之彘肩。
    ”則與一生彘肩。
    樊噲覆其盾于地,加彘肩上,拔劍切而啖之。
    項王曰:
    “壯士!
    能復(fù)飲乎?
    ”樊噲曰:
    “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辭!
    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殺人如不能舉,刑人如恐不勝,天下皆叛之。
    懷王與諸將約曰:
    ‘先破秦入咸陽者王之。
    ’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陽,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閉官室,還軍霸上,以待大王來。
    故遣將守關(guān)者,備他盜出入與非常也。
    勞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賞,而聽細說,欲誅有功之人。
    此亡秦之續(xù)耳,竊為大王不取也!
    ”項王未有以應(yīng),曰:
    “坐。
    ”樊噲從良坐。
      坐須臾,沛公起如廁,因招樊噲出。
    沛公已出,項王使都尉陳平召沛公。
    沛公曰:
    “今者出,未辭也,為之奈何?
    ”樊噲曰:
    “大行不顧細謹,大禮不辭小讓。
    如今人方為刀俎,我為魚肉,何辭為?
    ”于是遂去。
    乃令張良留謝。
    良問曰:
    “大王來何操?
    ”曰:
    “我持白璧一雙,欲獻項王,玉斗一雙,欲與亞父。
    會其怒,不敢獻。
    公為我獻之。
    ”張良曰:
    “謹諾。
    ”當(dāng)是時,項王軍在鴻門下,沛公軍在霸上,相去四十里。
    沛公則置車騎,脫身獨騎,與樊噲、夏侯嬰、靳強、紀(jì)信等四人持劍盾步走,從酈山下,道芷陽間行。
    沛公謂張良曰:
    “從此道至吾軍,不過二十里耳。
    度我至軍中,公乃入。
    ”  沛公已去,間至軍中。
    張良入謝,曰:
    “沛公不勝桮杓,不能辭。
    謹使臣良奉白璧一雙,再拜獻大王足下,玉斗一雙,再拜奉大將軍足下。
    ”項王曰:
    “沛公安在?
    ”良曰:
    “聞大王有意督過之,脫身獨去,已至軍矣。
    ”項王則受璧,置之坐上。
    亞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劍撞而破之,曰:
    “唉!
    豎子不足與謀。
    奪項王天下者,必沛公也。
    吾屬今為之虜矣!
    ”  沛公至軍,立誅殺曹無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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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廉頗藺相如列傳(節(jié)選)》
    廉頗者,趙之良將也。
    趙惠文王十六年,廉頗為趙將,伐齊,大破之,取陽晉,拜為上卿,以勇氣聞于諸侯。
      藺相如者,趙人也。
    為趙宦者令繆賢舍人。
      趙惠文王時,得楚和氏璧。
    秦昭王聞之,使人遺趙王書,愿以十五城請易璧。
    趙王與大將軍廉頗諸大臣謀:
    欲予秦,秦城城恐不可得,徒見欺;
    欲勿予,即患秦兵之來。
    計未定,求人可使報秦者,未得。
      宦者令繆賢曰:
    “臣舍人藺相如可使。
    ”王問:
    “何以知之?
    ”對曰:
    “臣嘗有罪,竊計欲亡走燕。
    臣舍人相如目臣曰:
    ‘君何以知燕王?
    ’臣語曰,臣嘗從大王與燕王會境上,燕王私握臣手曰,‘愿結(jié)友’,以此知之,故欲往。
    相如謂臣曰:
    ‘夫趙強而燕弱,而君幸于趙王,故燕王欲結(jié)于君。
    今君乃亡趙走燕,燕畏趙,其勢必不敢留君,而束君歸趙矣。
    君不如肉袒伏斧質(zhì)請罪,則幸得脫矣。
    ’臣從其計,大王亦幸赦臣。
    臣竊以為其人勇士,有智謀,宜可使。
    ”  于是王召見,問藺相如曰:
    “秦王以十五城請易寡人之璧,可予不?
    ”相如曰:
    “秦強而趙弱,不可不許。
    ”王曰:
    “取吾璧,不予我城,奈何?
    ”相如曰:
    “秦以城求璧而趙不許,曲在趙;
    趙予璧而秦不予趙城,曲在秦。
    均之二策,寧許以負秦曲。
    ”王曰:
    “誰可使者?
    ”相如曰:
    “王必?zé)o人,臣愿奉璧往使。
    城入趙而璧留秦;
    城不入,臣請完璧歸趙。
    ”趙王于是遂遣相如奉璧西入秦。
      秦王坐章臺見相如。
    相如奉璧奏秦王。
    秦王大喜,傳以示美人及左右,左右皆呼萬歲。
    相如視秦王無意償趙城,乃前曰:
    “璧有瑕,請指示王。
    ”王授璧。
    相如因持譬卻立,倚柱,怒發(fā)上沖冠,謂秦王曰:
    “大王欲得璧,使人發(fā)書至趙王,趙王悉召群臣議,皆曰:
    ‘秦貪,負其強,以空言求璧,償城恐不可得。
    ’議不欲予秦璧,臣以為布衣之交尚不相欺,況大國乎?
    且以一璧之故逆強秦之歡,不可。
    于是趙王乃齋戒五日,使臣奉璧,拜送書于庭。
    何者?
    嚴(yán)大國之威以修敬也。
    今臣至,大王見臣列觀,禮節(jié)甚據(jù),得璧,傳之美人,以戲弄臣。
    臣觀大王無意償趙王城邑,故臣復(fù)取璧。
    大王必欲急臣,臣頭今與璧俱碎于柱矣!
    ”  相如持其璧睨柱,欲以擊柱。
    秦王恐其破璧,乃辭謝,固請,召有司案圖,指從此以往十五都予趙。
      相如度秦王特以詐佯為予趙城,實不可得,乃謂秦王曰:
    “和氏璧,天下所共傳寶也,趙王恐,不敢不獻。
    趙王送璧時齋戒五日。
    今大王亦宜齋戒五日,設(shè)九賓于廷,臣乃敢上璧。
    秦王度之,終不可強奪,遂許齋王日,舍相如廣成傳舍。
      相如度秦王雖齋,決負約不償城,乃使其從者衣褐,懷其璧,從徑道亡,歸璧于趙。
      秦王齋五日后,乃設(shè)九賓禮于廷,引趙使者藺相如。
    相如至,謂秦王曰:
    ”秦自繆公以來二十余君,未嘗有堅明約束者也。
    臣誠恐見欺于王而負趙,故令人持璧歸,間至趙矣。
    且秦強而趙弱,大王遣一介之使至趙,趙立奉璧來。
    今以秦之強而先割十五都予趙,趙豈敢留璧而得罪于大王乎?
    臣知欺大王之罪當(dāng)誅,臣請就湯鑊。
    唯大王與群臣孰計議之。
    ”  秦王與群臣相視而嘻。
    左右或欲引相如去,秦王因曰:
    “今殺相如,終不能得璧也,而絕秦趙之歡。
    不如因而厚遇之,使歸趙。
    趙王豈以一璧之故欺秦邪?
    ”卒廷見相如,畢禮而歸之。
      相如既歸,趙王以為賢大夫,使不辱于諸侯,拜相如為上大夫。
      秦亦不以城予趙,趙亦終不予秦璧。
      其后秦伐趙,拔石城。
    明年復(fù)攻趙,殺二萬人。
    秦王使使者告趙王,欲與王為好,會于西河外澠池。
    趙王畏秦,欲毋行。
    廉頗藺相如計曰:
    “王不行,示趙弱且怯也。
    ”趙王遂行。
    相如從。
    廉頗送至境,與王決曰:
    “王行,度道里會遇之禮畢,還,不過三十日。
    三十日不還,則請立太子為王,以絕秦望。
    ”王許之。
    遂與秦王會澠池。
      秦王飲酒酣,曰:
    “寡人竊聞趙王好音,請秦瑟。
    ”趙王鼓瑟。
    秦御史前書曰:
    “某年月日,秦王與趙王會飲,令趙王鼓瑟。
    ”藺相如前曰:
    “趙王竊聞秦王善為秦聲,請奉盆缻秦王,以相娛樂。
    ”秦王怒,不許。
    于是相如前進缻,因跪請秦王。
    秦王不肯擊缻。
    相如曰:
    “五步之內(nèi),相如請得以頸血濺大王矣!
    ”左右欲刃相如,相如張目叱之,左右皆靡。
    于是秦王不懌,為一擊缻。
    相如顧召趙御史書曰:
    “某年月日,秦王為趙王擊缻。
    ”秦之群臣曰:
    “請以趙十五城為秦王壽。
    ”藺相如亦曰:
    “請以秦之咸陽為趙王壽。
    ”  秦王竟酒,終不能加勝于趙。
    趙亦盛設(shè)兵以待秦,秦不敢動。
      既罷,歸國,以相如功大,拜為上卿,位在廉頗之右。
      廉頗曰:
    “我為趙將,有攻城野戰(zhàn)之大功,而藺相如徒以口舌為勞,而位居我上。
    且相如素賤人,吾羞,不忍為之下!
    ”宣言曰:
    “我見相如,必辱之。
    ”相如聞,不肯與會。
    相如每朝時,常稱病,不欲與廉頗爭列。
    已而相如出,望見廉頗,相如引車避匿。
      于是舍人相與諫曰:
    “臣所以去親戚而事君者,徒慕君之高義也。
    今君與廉頗同列,廉君宣惡言,而君畏匿之,恐懼殊甚。
    且庸人尚羞之,況于將相乎!
    臣等不肖,請辭去。
    ”藺相如固止之,曰:
    “公之視廉將軍孰與秦王?
    ”曰:
    “不若也。
    ”相如曰:
    “夫以秦王之威,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
    相如雖駑,獨畏廉將軍哉?
    顧吾念之,強秦之所以不敢加兵于趙者,徒以吾兩人在也。
    今兩虎共斗,其勢不俱生。
    吾所以為此者,以先國家之急而后私仇也。
    ”  廉頗聞之,肉袒負荊,因賓客至藺相如門謝罪,曰:
    “鄙賤之人,不知將軍寬之至此也!
    ”  卒相與歡,為刎頸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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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五帝本紀(jì)贊》
      太史公曰:
    學(xué)者多稱五帝,尚矣。
    然《尚書》獨載堯以來,而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
    孔子所傳《宰予問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傳。
    余嘗西至空桐,北過涿鹿,東漸於海,南浮江淮矣,至長老皆各往往稱黃帝、堯、舜之處,風(fēng)教固殊焉。
    總之,不離古文者近是。
    予觀《春秋》《國語》,其發(fā)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顧弟弗深考,其所表見皆不虛。
    書缺有間矣,其軼乃時時見於他說。
    非好學(xué)深思,心知其意,固難為淺見寡聞道也。
    余并論次,擇其言尤雅者,故著為本紀(jì)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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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項羽本紀(jì)贊》
    太史公曰:
    吾聞之周生曰:
    “舜目蓋重瞳子。
    ”又聞項羽亦重瞳子。
    羽豈其苗裔邪?
    何興之暴也?
    夫秦失其政,陳涉首難,豪杰蜂起,相與并爭,不可勝數(shù)。
    然羽非有尺寸,乘勢起隴畝之中,三年,遂將五諸侯滅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號為霸王,位雖不終,近古以來,未嘗有也。
    及羽背關(guān)懷楚,放逐義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難矣。
    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謂霸王之業(yè),欲以力征經(jīng)營天下,五年,卒亡其國,身死東城,尚不覺寤,而不自責(zé),過矣。
    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豈不謬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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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光武帝臨淄勞耿弇
    劉秀劉秀〔近現(xiàn)代〕
    車駕至臨溜自勞軍,群臣大會。
    帝謂弇曰:
    “昔韓信破歷下以開基,今將軍攻祝阿以發(fā)跡,此皆齊之西界,功足相方。
    而韓信襲擊已降,將軍獨拔勍敵,其功乃難于信也。
    又田橫烹酈生,及田橫降,高帝詔衛(wèi)尉,不聽為仇。
    張步前亦殺伏隆,若步來歸命,吾當(dāng)詔大司徒釋其怨。
    又事尤相類也。
    將軍前在南陽,建此大策,常以為落落難合,有志者事竟成也。
  • 瓠子歌
    劉徹劉徹〔近現(xiàn)代〕
    河湯湯兮激潺湲。
    北渡回兮迅流難。
    搴長筊兮湛美玉。
    河公許兮薪不屬。
    薪不屬兮衛(wèi)人罪。
    燒蕭條兮噫乎何以御水。
    隤林竹兮揵石菑。
    宣防塞兮萬福來。
  • 龍?zhí)镀俨既?/a>
    張衡張衡〔近現(xiàn)代〕
    古木千章蔭淺灘,干霄危石噀飛湍。
    水晶簾下誰安女,亂擲珍珠落玉盤。
  • 古詩十九首
    漢無名氏〔近現(xiàn)代〕
    庭中有奇樹,綠葉發(fā)華滋。
    攀條折其榮,將以遺所思。
    馨香盈懷袖,路遠莫致之。
    此物何足貢?
    但感別經(jīng)時。
  • 鳳求凰/琴歌
    司馬相如司馬相如〔近現(xiàn)代〕
    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
    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翱翔兮,四海求凰。
    無奈佳人兮,不在東墻。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
    何日見許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攜手相將。
    不得於飛兮,使我淪亡。
    鳳兮鳳兮歸故鄉(xiāng),遨游四海求其凰。
    時未遇兮無所將,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艷淑女在閨房,室邇?nèi)隋诙疚夷c。
    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從我棲,得托孳尾永為妃。
    交情通意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
    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余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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