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曲棹歌

又題：淳熙甲辰仲春，精舍閑居，戲作 武夷棹歌十首，呈諸同游，相與一笑。

九曲溪發(fā)源于武夷山脈的主峰——黃崗山的西南，上游流經(jīng)山深林密，雨量豐沛的武夷山自然保護區(qū)，下游流過星村，進入武夷山風(fēng)景區(qū)，繞了九曲十八彎，到武夷宮前匯入崇陽溪，全長約60公里。而從星村至武夷宮這段則為名震遐邇的九曲溪，長不過10公里。武夷山風(fēng)景區(qū)的絕大部分風(fēng)景點就分布在九曲溪兩岸。

在歷代文人騷客吟頌武夷詩中，首先全面概括描寫武夷風(fēng)貌的是 朱熹的《九曲棹歌》?！拌庇肿鳌皺槨?，即船漿，棹歌就是舟子漁夫所唱的歌。朱熹這首用民間樂歌形式寫的《九曲棹歌》，是對武夷山九曲溪的全景掃描，也就是描繪九曲溪的一幅長卷佳作。

《九曲棹歌》寫景寫情，一掃宋詩中“愛講道理，發(fā)議論”的缺陷。當(dāng)今大學(xué)者 錢鐘書評論說：“假如一位道學(xué)家的詩集里，‘講義語錄’的比例還不大，肯容許些‘閑言語’，他就算得道學(xué)家中間的大詩人，例如朱熹?！保ㄥX鐘書《宋詩選注》第107頁）朱熹的《九曲棹歌》確是容許了相當(dāng)?shù)摹伴e言語”，也就是說，用了許多抒情的詩歌語言。因此，它至今仍然膾炙人口，傳播海內(nèi)外。

朱熹的《九曲棹歌》開頭是一首小引，交代作歌的原因?！拔湟纳缴嫌邢伸`，山下寒流曲曲清。欲識個中奇絕處，棹歌閑聽兩三聲?！边@實際上是序詩，以便引出對武夷奇絕處的吟唱。

第二首“一曲溪邊上釣船，幔亭峰影蘸晴川。虹橋一斷無消息，萬壑千巖鎖翠煙?！耙磺南庇懈叻迓柫?，那便是入九曲所見的第一峰——大王峰，也叫天柱峰。大王峰的左側(cè)有幔亭峰，在峭壁上刻有“幔亭”二字，而幔亭峰就是神話故事中武夷君宴請鄉(xiāng)人的所在，也就是“幔亭招宴”的所在地。

傳說宴會的當(dāng)天，虹橋架空，群仙駕臨，祥云繚繞，仙樂悠揚，輕歌曼舞，飛觴勸飲。鄉(xiāng)人頂禮膜拜之余，亦皆開懷暢飲。宴罷鄉(xiāng)人歸，風(fēng)雨驟至，虹橋飛斷，神跡杳然。這一神話傳說，充滿奇詭神秘色彩。民間傳說自從虹橋飛斷之后神仙就不再光臨此地了。唐朝 李商隱為此詠道：“只得流霞酒一杯，空中簫鼓幾時回。武夷洞里生毛竹，老盡曾孫更不來?！敝祆渌伒摹昂鐦蛞粩酂o消息，萬壑千巖鎖翠煙”，也正是此意。一曲風(fēng)景名勝頗多。曲畔的水光石上，有摩崖石刻群可供鑒賞。石刻杰作中除明明理學(xué)家 李材的“修身為本”之外，還刻有明代抗倭名將 戚繼光途經(jīng)武夷時的題詞：“大丈夫既南靖島蠻，便當(dāng)北平勁敵。黃冠布袍，再期游此”。

第三首“二曲亭亭玉女峰，插花臨水為誰容？道人不作陽臺夢，興入前山翠幾重?！倍谟硕⒌氖乔桶瓮π?、明艷照人的玉女峰。玉女峰突兀拔空，峰頂花木參簇，整座山峰像束髻簪花的少女，巖壁縫痕似衣裙皺褶，飄飄欲仙，峰下碧波綺麗的“浴香潭”，傳說是玉女洗浴的地方。潭中一塊方形巨石，刻“印石”二字。峰左側(cè)有一巖叫妝鏡臺，刻有二丈多高的“鏡臺”二字。民間傳說玉女隔溪與一曲之畔的大王（大王峰的象征）苦戀，朱熹的二曲之歌即詠此。玉女峰和周圍的山水構(gòu)成一幅仙境般的畫圖。宋朝的 李綱有詩贊道：“風(fēng)舞芳林鬢腳垂，朝云暮雨濕仙衣。不知當(dāng)日緣何事，化石山頭更不歸?！迸c李綱同時代的道教名羽 白玉蟾亦有詠玉女的詩歌：“插花臨水一奇峰，玉骨冰肌處女容。煙映霞衣春帶雨，云鬟霧鬢曉梳風(fēng)?！弊鳛榈缹W(xué)先生，他們對男女相戀一般是避而不談的，所以他們的詩也寫得比較含蓄。提倡“天存理，滅人欲”的朱熹更擔(dān)心人們由此而引起有關(guān) 巫山神女的風(fēng)流聯(lián)想，因而調(diào)侃似地詠道：“道人不作陽臺夢，興入前山翠幾重?！?br>
第四首“三曲君看架壑船，不知停棹幾何年？桑田海水今如許，泡沫風(fēng)燈敢自憐?！边@是詠三曲小藏峰的架壑船。小藏峰又名仙船巖，在峻峭的巖壁隙洞間，有船形的木制古遺物，傳說那是仙人得道時化去后所遺下的木舟，舟中藏有遺骨，稱作“遺蛻”。宋朝陳夢庚《仙船》詩詠道：“此船何事駕巖限，不逐桴槎八月來。莫是飛仙無所用，乘風(fēng)有路到蓬萊?！倍钤鐚鐦虬濉⒓苒执鞒龊侠硗茰y的，還是朱熹，他認(rèn)為是“前世道阻未通，川壅未決時，蠻物所居”的遺物，經(jīng)考證這些虹橋板、架壑船確實是古代南方少數(shù)民族的一種懸棺葬的遺跡。

第五首“四曲東西兩 石巖，巖花垂落碧監(jiān)毿。金雞叫罷無人見，月滿空山水滿潭?！薄皟墒瘞r”指四曲中的大藏峰和仙釣臺。朱熹此處的詩意是：山花的花瓣還帶著朝露，一片清綠，有如羽毛的散亂披離。這是以山花帶露襯出山中黎明的時分。

四曲大藏峰壁有金雞洞，傳說武夷金雞為世人司晨，可是誰也沒見過金雞，有的只是月下空山和臥龍?zhí)?。朱熹的四曲棹歌中的“水滿潭”之潭，即大藏峰下的臥龍?zhí)?。潭水深不可測，也是四曲的一處勝境?！霸聺M空山水滿潭”寫出了黎明前雞鳴星稀，西天的月光下襯出的一片空山靜境。在臥龍?zhí)稁r壁上刻有“飛翠流霞”四字。

第六首“五曲山高云氣深，長時煙雨暗平林。林間有客無人識，欸乃聲中萬古心。”這是朱熹借寫五曲勝景作自我描畫、抒懷。五曲是九曲的中心，隱屏峰竣立溪北，峰巒挺拔，當(dāng)年朱熹就在此建武夷精舍，聚徒講學(xué)。朱熹的五曲之歌中的“山高”指精舍后的隱屏峰。由于山高云深，才煙雨無時暗鎖平林渡口。“欸乃”是船夫出力搖船的應(yīng)答聲。“客”指朱熹自己。

第七首“六曲蒼屏繞碧灣，茆茨終日掩柴關(guān)?？蛠硪需r花落，猿鳥不驚春意閑?！绷鞒套疃?。溪北有高直聳立的巨峰，峰壁由于流水侵蝕久而深陷，狀如指痕，故稱仙掌峰，又叫曬布巖，壁上刻有四個大字：“壁立萬仞”。今日的曬布巖下是茶葉試驗場，面溪背山，環(huán)境清幽，真?zhèn)€像朱熹所吟詠的那樣，巖花自落，猿鳥不驚，清靜極了。

第八首“七曲移舟上碧灘，隱屏仙掌更回看。卻憐昨夜峰頭雨，添得飛泉幾道寒?！逼咔蝎H控灘，就是“移舟上灘”的灘，它的后面正好是隱屏、仙掌兩峰，所以說“回看”?！帮w泉”指凌空飛灑而下的山泉。七曲的北面為三仰峰，又稱三迭峰，海拔700多米，三峰相迭，面背東向，雄姿巍然。在小仰峰的半壁上有壁宵洞，刻有“武夷最高峰”五個大字。

第九首“八曲風(fēng)煙勢欲開，鼓樓巖下水瀠洄。莫言此地?zé)o佳景，自是游人不上來?！卑饲鸀└咚?，溪畔浮出水面的有“牛角潭”的牛角，“青蛙石”的石蛙。鼓樓巖下，有一石如張牙舞爪的獅子，稱為“上水獅”，有塊橢圓如龜?shù)膸r石，稱“下水龜”。溪南和鼓子峰相望的大小兩塊巖石，稱為大廩石和小廩石，對大小廩石南宋名相李綱有詩贊道：“仙家何事也儲糧？石廩團團曲水旁。應(yīng)駕玉龍耕紫石，瓊芝千畝個中藏?！?br>
第十首“九曲將窮眼豁然，桑麻雨露見平川。漁郎更覓桃源路，除是人間別有天?！逼酱ㄊ堑孛妇徘M頭星村一帶。這一帶一馬平川，桑麻蔽野，又有良田美池，屋舍儼然，雞犬之聲相聞，全然是桃源景象，正如朱熹棹歌所詠：舍此而欲更覓桃源路，那除非人間之外別有天地了。

朱熹的《九曲棹歌》的次序是乘坐上水船逆流而數(shù)的，而坐竹筏逆流而行，危險性較大，所以現(xiàn)在游九曲是從星村渡的平川開始，順流而下，從九曲到一曲的。

此外，奉和朱熹《九曲棹歌》而作《棹歌和韻》的詩人有 方岳、劉信、王復(fù)禮、董天工等十幾位詩人。作《棹歌十首》的有白玉蟾、余熹賓、邱云霄等數(shù)人；作《九曲雜詠十首》的有白玉蟾，作《武夷九曲歌》的有 顧夢圭等。

九曲棹歌的余韻隨著朱子學(xué)的東播而迅速流傳海外。被譽為“海東朱子”的朝鮮李朝哲學(xué)家李滉為之神縈夢繞。這位生活于相當(dāng)明代嘉靖年間的朱子學(xué)海外權(quán)威，晚歲隱居于陶山退溪之畔，世稱李退溪。他欽慕朱熹，對武夷九曲心馳神往，雖因路遠(yuǎn)而不能親臨圣地，但卻珍藏著《武夷志》和《九曲圖》，終日賞玩不已。1990年月10月，筆者有幸與韓國學(xué)者同席參加紀(jì)念朱熹誕辰860周年國際學(xué)術(shù)討論會，得知李退溪當(dāng)年神游武夷九曲的軼聞，韓國學(xué)者于會議結(jié)束歸國后，惠贈一套《退溪學(xué)叢書》，書中就有李滉《李仲久家藏跋》一文。文中贊美這幅描繪武夷九曲之長卷“滿目煙云，精妙曲盡，耳邊恍若聞棹歌矣！”他還因之發(fā)出不能與朱熹同時代而侍讀于門下的浩嘆：“噫！吾與吾友獨不得同其時買舟幔亭峰下，輟棹 于石門塢，獲躋仁智堂，日侍講學(xué)之余，退而與諸門人詠歌周旋于觀善齋之間?！笔T塢、仁智堂、觀善齋等都是武夷精舍的主要處所。李退溪崇敬朱熹、喜愛武夷之情躍然于文章的字里行間，令人贊嘆！

李退溪羨慕、向往武夷之余，還在那幅九曲長卷中題詩，“書棹歌于逐曲之上”。他應(yīng)和朱熹的九曲棹歌，韻味雋永，詩意濃郁，浮想聯(lián)翩，酣暢神游。其中吟唱第九曲的和詩獨具風(fēng)采。詩云：“九曲山開目曠然，人煙墟落府長川。勸君莫道斯游極，妙處猶須別一天。”對照朱熹之原詩：“九曲將窮眼豁然，桑麻雨露見平川。漁郎更覓桃源路，除是人間別有天?！鳖H有異曲同工之妙。真是棹歌傳絕唱，海外有知音。